Sep 12, 20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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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分心不是我的錯-正確診療注意力缺失症,重建有計畫的生活方式》精彩內容

第一章什麼是注意力缺失症?

  典型的注意力缺失症有三個特徵:衝動、分心、過動。這些人有老有小,有男有女,有各種人種,各種社經地位、教育程度及智商。注意力缺失症不是學習障礙或智能不足,只是對他們而言,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來,實在是一件困難而需要耐心的事。

  一旦知道注意力缺失症是什麼,你就會到處看到它的蹤影。之前,你也許認為你認識的一些人不夠有紀律、太瘋狂、太不可預料。這些人在學校或職場中遊蕩,即使是事業爬到了頂端,他仍然覺得被驅策著,覺得無法有秩序的過日子。你會想,如果這些人能夠振作起來該有多好。這些人可能都是注意力缺失症患者。也許你在這些徵狀中看到自己的影子。注意力缺失症的種種徵狀其實都很常見,我們必須謹慎地賦予它一個定義,才能區分正常現象和真正的注意力缺失症。了解注意力缺失症的最佳途徑是看看它對人們生活的影響。

  經由本書中的種種個案,讀者可以看到這些人受到層層誤解及不公平對待後的奮鬥。由這些故事裡,注意力缺失症的定義昭然若揭。

個案一:吉姆

  晚上十一點,吉姆在書房中踱步。他晚上經常如此:一個人,踱來踱去,試著整理自己。已經是中年人了,吉姆覺得日益絕望。他看看四周的雜亂,房間看起來一團亂,書、紙張、襪子、舊信件、抽了一半的香菸,散了一地。他的腦子和他的房間一樣亂。

  吉姆看了一眼書桌前那張寫著「待辦事項」的單子。單子上有十七件事,最後一項用黑筆圈了好幾次:「重組企劃書星期二交件!」現在已經是星期一了,他還沒開始寫呢!自從告訴老闆他知道如何提高生產力和士氣以來,吉姆已經想了好幾個星期。老闆說:「好啊!寫一份企劃書來看看。」老闆還說希望吉姆這次能有始有終的完成一件事。

  吉姆知道自己要寫什麼,他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了。辦公室需要一套新電腦,辦事員需要更多的授權,以便當下做決定,大家才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開各種會議。如此一來,生產力和士氣都會提高。事情非常簡單明白。他把各種主意寫在散了一屋子的廢紙上。

  可是,吉姆只能在書房中踱個不停。要從何處下筆?他問自己。如果寫不好,我會看起來像個大傻瓜,搞不好還會被炒魷魚呢!可是這有什麼新鮮?還不是和以前別的工作一樣?他的想法總是很棒,卻無法有始有終的做完。這就是我吉姆的德性。他踢了垃圾桶一腳,房間更亂了。他告訴自己,好,吸氣,呼氣。

  他坐下來,盯著電腦螢幕,然後走到桌前清理東西。電話響了,他對著電話大吼:「你沒看到我在忙嗎?」電話答錄機中傳來寶琳的聲音:「吉姆,我要睡了,只是打電話來看看你的企劃書寫得怎樣了。祝你好運!」他沒勇氣拿起電話筒。

  整夜如此痛苦的度過,一件又一件的小事讓吉姆分心:屋外的貓叫了;三天前別人說過的話,不知道是什麼意思;手上的鉛筆太重,需要換一枝。終於,他寫下了「安捷實驗室重組企劃書」這幾個字,再也寫不出別的了。一個朋友曾經告訴他:「想到什麼就寫什麼。」好,想到什麼就寫什麼,但是仍然寫不出一個字。也許該換個工作;也許上床睡覺。算了,別想了!不行,不管多爛,我非得寫完不可。

  早上四點,他快受不了了。字開始慢慢的冒出來。極度疲倦使他的大腦呈半休息狀態,反而可以有效地描述自己的想法。早上六點,他終於寫完上床了。九點要見老闆,最好先小睡一下。

  問題是,九點到了,他卻還在床上;他忘了撥鬧鐘。中午,他一臉慌亂的趕到辦公室。看到老闆的臉色,他知道無論企劃書寫得多好,他都別想再待下去了。老闆說:「你為什麼不找一個上班時間有彈性的工作呢?你很有創意,吉姆,去找一個適合你風格的工作吧!」

  幾星期後,吉姆跟寶琳說:「我就是不懂。我知道我有才華,不應該一天到晚被辭退,可是我老是被辭退。我總是有些很棒的主意,就是不會完成。信不信由你,我在高中就這樣了。輔導老師人很好,她說我是班上智商最高的,但她不懂為什麼我的潛力發揮不出來。」

  寶琳說:「你知道嗎?真不公平,他們用了你的企劃案,效果好極了。每個人都開心多了,效率也提高很多。那些都是你的主意,吉姆,結果反倒是你被炒魷魚。真不公平!」

  吉姆說:「我真不懂自己的毛病在哪,我不知道要怎麼辦。」

  吉姆有注意力缺失症(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,ADD)。他來找我的時候,已經是三十二歲了,不論是工作還是人際關係,他都是長期處於失敗中。因為神經上的異常,他無法專心,無法持續努力,無法完成任何事。

  典型的注意力缺失症有三個特徵:衝動、分心、過動。美國共一千五百萬人患有此疾,其中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。這些人有老有小,有男有女,有各種人種,各種社經地位、教育程度及智商。過去以為這種小孩長大了情況就會改善,現在我們知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患者長大後會自然痊癒,三分之二的患者長大了也不會變好。注意力缺失症不是學習障礙或智能不足。許多患者極為聰明,只是他們的聰明使不出來而已。對他們而言,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來,實在是一件困難而需要耐心的事。

  什麼是正常行為?什麼行為算是衝動?怎樣算是分心?多有精力才算是過動?本書將利用許多個案一一探討這些問題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毛病嗎?是的。但是我們還需要看徵狀的嚴重程度,有沒有影響生活,才能說這個人有沒有注意力缺失症。

  吉姆來找我的時候,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。他走進我的辦公室,坐下來,一直摸頭髮。他傾身向前,看看我,看看地板,搖著頭說:「我不知道要從何說起。我連自己在這裡做什麼都不知道。」

  「找到這個地方有困難嗎?」他遲到二十分鐘。我猜想他也許迷路了。

  「是啊,你的說明很清楚,不是你的錯。該往右轉的時候我轉了左邊,結果又碰到學校放學,耽擱了一會兒。後來我到了桑莫鎮的加油站。能找到這個地方真是奇蹟。」

  我說:「是啊!有時候真不好找。」我希望他放輕鬆一點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來初診時,一半以上的人會遲到或根本沒來,我早已有心理準備。這是徵狀之一。病人則很在意,以為我會責備他們。

  我說:「你可不是第一個遲到的病人。」

  他問:「真的?那真好。」他深吸一口氣,好像要說什麼,卻沒說出口,話卡在喉間出不來,然後長長的吁一口氣,原來的話就不見了。這樣的情形又發生了一次,於是我建議他花一點時間整理自己想說的話,同時讓我把他的資料填好,例如姓名、住址和電話。這似乎有些幫助。他說:「好,開始吧!」

  我說:「好。」我把手放在腦後,往椅背一靠。吉姆沉默了一會兒,又大大地嘆了一口氣。

  我說:「也許我們可以談談你為什麼來找我。」

  他說:「好。」他開始告訴我他一生的故事。他認為自己有一個正常的童年。我仔細一問,他才承認小學階段非常調皮,時常闖禍。他從來不用功,可是成績很好。他說:「我覺得學校好像遊樂場。」到了中學,課業就沒那麼輕鬆了,光靠聰明是不夠的,他的成績開始落後。父母師長開始對他嘮叨,嫌他個性上的種種弱點,指責他讓每一個人失望了,這樣下去將來要如何是好……諸如此類的話。他的自尊心開始降低。好在他的個性本來就很活潑樂觀,總能維持某個程度的幹勁。勉勉強強大學畢業後,他在一家又一家的電腦公司工作。

  我問:「你喜歡電腦?」

  他很熱情的說:「我簡直像是個發明電腦的人。我愛死電腦了。我就是懂得電腦是怎麼一回事,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我知道電腦是怎麼一回事,如果能告訴別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就好了,如果我沒有每次都把事情弄糟……」

  我問:「你每次是怎麼把事情弄糟的?」

  他說:「我每次是怎麼把事情弄糟的?」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憂鬱:「我怎麼把事情弄糟……我會忘記事情,我和別人吵架,我會拖延,會遲到,一天到晚迷路,我脾氣不好,我做事有頭無尾。我什麼毛病都有。我和老闆討論事情,我知道我是對的,討論著討論著,就變成我在罵老闆是大笨蛋了。這樣罵老闆是很容易被炒魷魚的。有時候我有個主意,但就是整理不出來,好像塞在我的腦子某處。我知道它在那兒,但就是弄不出來。我想把它弄出來,可是我辦不到。我以前的女朋友說我得接受自己就是沒出息。也許她是對的,我不知道。」

  我問:「你喜歡她嗎?」

  「有那麼一陣子。然後她就像別人一樣,受不了我了。跟我在一起,日子太刺激了。」

  我問:「你認為這個『刺激性』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他說:「我不知道,一直是這樣。」

  我們談的越多,這個「刺激性」越明顯。吉姆一生中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強烈刺激,他總是在燃燒著。這是為什麼在高度刺激和壓力的行業裡,我們會看到更高比例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,例如銷售業、廣告業和股市。我問:「你以前找過心理醫生嗎?」

  吉姆說:「一兩次。他們人很好,但是一點幫助也沒有。其中一個還叫我別喝那麼多酒呢!」

  「你喝多少?」

  「偶爾喝。有時候很想輕鬆一下,就出去喝個痛快。這是家族傳統。我爸爸算是個酒鬼,我覺得我不是酒鬼。當然,每個酒鬼都這麼說,是不是?喝過之後,第二天早上頭痛得不得了,就會好一陣子不喝。」

  很多注意力缺失症患者使用酒、大麻或古柯鹼來治療自己。古柯鹼的化學成分和一種治療注意力缺失症的藥物相似。

  吉姆在說話時,他的雙腿一會兒交叉一會兒又打開,來來回回,動個不停。

  我說:「如果你覺得坐不住,可以起來走一走,動一動。」

  「真的?你不在意?」他站起來,一面走,一面揮動手臂講話:「太棒了!大部分的人都受不了我動個不停。可是我一面走,才能一面想事情。奇怪不奇怪?怪不得我在學校有那麼多麻煩了。這只是其中一半的原因。我總是覺得受拘束。在辦公室裡也好不到哪裡,我可不能一直踱來踱去。」

  我說:「我不知道,也許你只是還沒找到適合你的工作罷了。」

  「你說話的口吻聽起來像是我那些老闆。問題是到底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?」

  注意力缺失症有很多不同的型態。許多患者,尤其是成年患者,也有其他的問題,例如憂鬱症、染上賭癮或酗酒。這些明顯的問題遮掩住潛在的注意力缺失症。有的人則是把注意力缺失症逐漸變成人格的一部分,而沒有接受治療。別人只會說:「他就是那個樣子!」吉姆是一個過動型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。但是有很多患者並不會過動,而是完全相反的太不愛動。這種孩子會坐在位子上作白日夢,整天不知道他在神遊何處。

  我回答吉姆:「我不知道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。現在我只想聽聽你的故事,你告訴過任何人嗎?」

  「沒有。沒人跟得上我。他們都說我會岔題。」

  「沒關係,你只管說,我負責整理。這是我的工作。」

  吉姆說了很久,用掉幾個星期的約診時間。他說了一大堆故事,內容充滿誤會、誤解、自責、低成就、誤失良機、憤怒的人們、危險的行為。十二歲時,媽媽說他永遠不懂得適可而止。他做了許多蠢事,有健忘症,成天混日子,可是他也有很多精采的經驗。他善良、直覺強、有魅力、有活力、熱心。他的故事裡,有偉大的夢想和希望,也有極端的失望。他從不怨天尤人,只會怪自己不夠好。他很討人喜歡,雖然他不怎麼喜歡自己。

  典型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往往很討人喜歡,卻總是惹事。他們可能極惹人生氣--一個母親打電話來,說她的兒子幾乎把學校給燒了,問我是否可以把她的兒子一車撞死。但是注意力缺失症患者也比一般人更有同情心、直覺強、有愛心,好像在那亂七八糟的腦子裡,特別保留了一片對人對事的直覺。

  吉姆的故事有很多轉折。他當過公車司機。一天下午,他以為已經跑完該跑的站了,就直接把車開進停車場,結果發現車上還有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憤怒乘客-- 他忘了停最後一站。乘客想知道:「這是哪裡?你把我們載到哪裡了?」那是吉姆最後一次開公車。另一次,他對一個女同事批評老闆是「笨蛋」,一說出口就想起來這個女同事是老闆的太太。他說:「我不是故意的,我就是會出錯。會不會是我潛意識裡想要失敗?」

  我說:「也許,有的人是這種情形。但是也可能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。」我開始告訴他注意力缺失症是怎麼一回事:「也許你不是個失敗者,也許你潛意識裡不想要失敗。我越來越覺得,也許是你的神經系統有些問題,引起注意力缺失症。這個病症和得了近視一樣,沒什麼好覺得丟臉的。其實,這還真的有一點像近視。你看不清楚,看東西很費力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很難一次做一件事。你也許聽過『過動兒』(hyperactive children)這個名詞,就是以前用來形容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。現在我們知道患者包括不過動的小孩以及成人。注意力缺失症的註冊商標是容易分心、衝動,但不會總是過動或精力過剩。過動型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永遠在忙,是所謂的A型人格、追求刺激、活力充沛、充滿行動、忙個不停的那種人。他們常常有好幾個計畫同時進行。他們總在忙,卻很難真正完成任何事,因為他們很會拖延。情緒經常不穩定,可以沒來由的在瞬間從極高昂變得極低落。他們很容易生氣,尤其是被打斷或遇到改變的時候。記憶有很多的漏洞。作很多白日夢。喜歡高度刺激。喜歡行動和新奇的事物。這些個性不只是在職場上造成困擾,對親密關係也造成困擾。如果你總是分心,或是追求刺激,你的女朋友很容易會受不了你。」

  我一面說,一面觀察他的反應。他身體前傾,直盯著我。他聽了每一項徵狀都點頭,原本疲倦的臉,顯得越來越興奮。他打斷我:「我小時候,別人總是說『沒用的吉姆!』

  『吉姆在哪裡?』『吉姆,你為什麼不像樣點?』我的父母和老師都覺得我是懶惰,他們會罵我,處罰我。起先我會和他們吵架,後來我也這麼相信了。我的意思是,除了接受,你還有什麼辦法呢?如果我頂嘴,我爸爸就會猛力打我的頭。想想實在很殘忍,所以我沒怎麼想這個問題。奇怪的是我怎麼能忍受這一切?我的意思是,我從來沒有意志消沉。我記得六年級的一個老師罰我抄地理課本,因為我把作業弄丟了。她說如果我停止撒謊,承認自己沒寫功課,就不用罰抄。可是我真的做了那份該死的功課,我可不願意說我沒做。老師是真火大了,她罰我抄更多的課文,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投降了。她一直增加頁數,加到了一百頁,我則熬夜抄個不停。我媽媽發現我半夜還在抄課文,她叫我停下來別抄了。第二天她到學校去抗議,老師只好向我道歉。向我道歉!那是整個學校生涯中,最令我回味無窮的一刻。因為這件事,我會永遠愛我媽媽。」

  吉姆繼續說:「不過,但願那時候他們知道你現在告訴我的這些事。我有好多故事。國三那一整年,我和我爸媽都在吵架,他們也像那個老師一樣,一直加重處罰。他們覺得我沒有盡力,所以要處罰我,可是一點用也沒有。現在回想起來,還是覺得很難過。這不是他們的錯,他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為什麼以前都沒人告訴我這些?」

  我回答:「直到最近,人們才比較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很難說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解注意力缺失症是怎麼一回事。過動兒一直存在,也一直被歧視。

  有史以來,每個文明裡的人們都沒有善待兒童,尤其是對「壞孩子」。這是大家不愛提起的人性黑暗面。這些孩子總是不由分說的被打,甚至被殺。人性的黑暗面似乎總喜歡傷害弱小,尤其是如果他們惹人厭煩的時候。我不打算引經據典的細談這個主題,只是想指出有注意力缺失症的孩子往往受到最惡劣的虐待。直到最近,兒童才受到法律保護,他們的「壞行為」才沒被當作魔鬼附身或人格缺陷,才不會因此而受到嚴厲的處罰。

  難怪注意力缺失症存在已久,卻只是被當成是「壞行為」,直到二十世紀才被視為醫學問題。雖然很難說是誰最先注意到注意力缺失症的,但是一般認為是英國小兒科醫師喬治‧史帝爾(George Frederic Still)於一九○二年在皇家醫師協會發表的系列演講首開先河。史帝爾描述了一批難以管束的兒童,他們不守規矩、不受拘束、具有破壞力、不誠實、不聽話。他認為這些孩子的問題並非來自於家教不良,而是有生理因素或出生時受到損傷。

  三○年代及四○年代的專家們認為這些孩子大腦受損。即使缺乏神經受損的實際證據,「腦損傷」仍然是失控行為的當然解釋。就是在這個時期,開始試用藥物治療(當時是用安非他命),並取得初步成效。

  其他的名詞陸續出現,有的很貼切,例如「生理驅動」;有的很模糊,例如「輕微的腦異常」(minimal brain dysunction)。真不知道是腦子輕微,還是異常的程度細微,還是我們對病患的了解根本很少。

  一九六○年,史黛拉‧契斯(Stella Chess)及當時的其他人把過動和腦損傷分開,開始稱之為「過動兒症候群」(hyperactive child syndrome)。契斯認為這是「生理性過動」,來自於生理因素而不是環境因素。

  一九七○年代有許多學者研究過動症。加拿大的維琴妮亞‧道格拉斯(Virginia Douglas)審視各種相關徵狀,歸納出四個主要特性:(1)注意力缺陷,(2)衝動,(3)興奮狀況之難以控制,(4)需要立即回饋。正因為她的研究結果,一九八○年此症改稱為注意力缺失症。

  之後的十年,各種研究有如雨後春筍。有關注意力缺失症的歷史演變及現況,就要看專家羅素‧巴克力(Russell Barkley)寫的《注意力缺失過動症》(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)一書。

  吉姆問:「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是不是說我很笨?」

  我反問:「完全不是那麼回事。可是別問我。你自己說,你笨不笨?」

  他強烈的答道:「不,我不笨。我知道我不笨,只是不知道如何表現。」

  我說:「正是。可能的原因很多,以你的情形,我認為是注意力缺失症。」

  他問:「很多人有這個毛病嗎?」

  「美國大約有一千五百萬名患者。男女比例大約是三比一,小孩大人都有。我們並不確切知道為什麼會這樣,不過證據顯示極有可能是遺傳因素。別的因素也會造成影響,例如生產時的問題,但是遺傳是最主要的因素。環境因素使它惡化,但不會造成它的發生。」

  他有點嘲諷的問:「你是說不是我媽媽的錯?」

  「這一件事不是她的錯,也許別的事是。你想要責怪她嗎?」

  「不,不。可是我想要怪罪於某人。也不是真的要怪誰,我只是想發火。我實在很火,為什麼以前沒人告訴我。如果這只是我天生的樣子--」

  我打了個岔:「那麼你就無須自責了!」

  「我一直在怪自己。但這是我的錯,不是嗎?不管我有沒有注意力缺失症,把事情搞砸的是我,倒楣的也是我。在我這個年紀,要怪只能怪我自己,不是嗎?」

  他的話引起了我自己的舊傷痛,我揉揉肩膀:「這樣說也有道理吧,但是怪自己有什麼益處呢?我要讓你更了解自己,你才能原諒自己,繼續向前邁進。」

  吉姆說:「好,我聽懂你的意思了。但是我可以做些什麼來改善自己呢?」

  我大笑起來:「有注意力缺失症的人總是喜歡『做些什麼』,總是在問『你這是什麼意思?』『下一步是什麼?』」

  他說:「你說得對,我不偏愛風景,只是一心想到達目的地。這樣不好嗎?」

  「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。我自己也是一個注意力缺失症患者,我很了解你的感覺。」

  吉姆嚇了一大跳:「你有注意力缺失症?可是你看起來好平靜。」

  我笑了:「練習。我相信你有時候也能專心。對我而言,我的工作正是我能夠專心的事。不過,練習確實有幫助,我們以後會細談如何練習。」

  吉姆的治療自此開始。事實上,他的療程已經開始了。對許多人而言,知道注意力缺失症是怎麼一回事,了解自己的問題是什麼,就已經幫助很大了。

  有一次他問:「我到底是怎麼了?我不想那麼粗魯。可是那個人打電話來,說我寄去的資料不對,我知道我沒寄錯,是他自己不懂,我立刻就生氣了,尤其是他的口氣更令我大為光火。你信不信?他才一打電話來,我就想掛斷,或是揍他一頓。」

  我說:「你經驗了一個憤怒反應。」

  「正是!現在想起來還真叫人生氣。所以我照著你的建議,等了一等,想一想後果。這是個好顧客,我不想得罪他,也不希望他跟別人說我壞話。所以我等了一下。可是他一直用那種又慢又笨的聲音說個不停,我好想對他大吼:『說重點!』但是我只清了一下喉嚨,結果他就說:『別打岔,我還沒說完。』我受不了了,我告訴他即使講到聖誕節,他還是會說不完,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然後我就把電話掛了。你能相信嗎?」

  我笑了:「我覺得你做得很好了,至少在你受不了之前做得不錯。這傢伙的確是討人厭。我們必須接受現實,你有的時候就是會被弄煩,會發頓脾氣。治療不會使你完全沒有脾氣,而且你也不想要那樣子,對不對?」

  「大概不要吧。這個你叫做『憤怒反應』的個性也是徵狀之一嗎?」

  我說:「是的,這是衝動性行為的一種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缺乏抑制機能,所以容易發怒。他們比較不壓抑。他們缺乏一般人在衝動和行動之間的延遲,所以停不下來。治療會有所幫助,但是不會完全解決這個問題。」

  他問:「你知道什麼趣事發生了?這傢伙第二天打電話來道歉,說我們前一天溝通出了問題,也許雙方應重新對話。溝通出了問題,你相信嗎?我說好呀,但是這次讓我先發言。我用了十秒鐘解釋為什麼我寄給他的東西正合他的需要,他說他明白了,還謝了我。

  我說:『不,應該是我謝謝你。真對不起,昨天的溝通出了問題。』我們互道再見,好像好朋友似的。」

  我說:「誰想的到?你的保護神發威了。」

  「可是這個憤怒反應從何而來呢?」

  我問:「你能告訴我嗎?」

  吉姆談起他的感覺,不自覺的握住拳頭:「我想是日積月累的結果吧!當我是個孩子時,我很頑皮,可是我沒這麼憤怒。我想是在學校累積出來的。所有的失敗,所有的挫折。後來即使事情才剛剛開始,我就覺得沒指望了。最後只剩下固執的態度支持著我;我絕不投降。可是為什麼沒人看到我一再失敗卻一再努力?為什麼沒人鼓勵我?」

  吉姆談到了注意力缺失症的一大重要特徵。嚴格說起來,這不是神經系統異常直接引起的徵狀,而是伴隨著注意力缺失症產生的次發心理現象。

  由於不斷的失敗,被誤解,被貼上標籤,以及其他情緒上的打擊,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往往形成自我形象和自尊低落的問題。不論是在家或是在學校,別人都不斷在指責他懶惰,說他笨、頑固、壞,說他「少一根筋」。大家怪他們吃飯時弄得一團亂,度假時破壞家庭氣氛。他們因為破壞教室秩序被處罰,還常常背黑鍋。老師常常找他們的父母到學校談話。一次又一次,生氣的老師和挫折的家長談過話之後,不在場的孩子總會倒楣。他會承受這些親師會談的後果。父母說:「你知道老師說了什麼嗎?你知道你媽媽和我有多丟臉嗎?」老師說:「我知道孩子在家裡的行為不比在學校好到哪裡去,我們一定得多多努力,是不是?」

  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負面形象一再被提出來強調,直到孩子完全相信了:「你是壞孩子,你真笨,你就是搞不懂,你真是悲哀啊!」這個聲音不斷地打擊孩子的自我形象,直到他變成青少年,躲進了自暴自棄、難以接近的世界,即使想幫他也難以使上力了。對任何孩子而言,在青春期要想喜歡自己都不容易,何況是有注意力缺失症的孩子。

  我對吉姆說:「你一直很努力,可是很困難。」

  他用一種悲傷的聲音說:「是啊,你無法想像。」

  我說:「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從何說起。到了高中,我真的以為自己就是笨。我聽得懂老師教的東西,我甚至可以舉一反三,可是一旦要我寫報告或者考試,我就完了。我試過,我真的努力試過。他們說我試都不試,可是我有試,但就是行不通。我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做功課,可是一下子就又分心去做別的事讀課外書、聽音樂,然後我會試著回神做功課。可是天殺的,我就是做不到。」吉姆的聲音變得很僵硬,臉都漲紅了。

  我說:「往事歷歷如在眼前,嗯?」

  「是啊,他們總是叫我更努力,一說再說。後來我就覺得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。我明明有能力,但就是發揮不出來而已。」

  「所以你總是在挫折之中,難怪你充滿憤怒。」

  「你覺得這是我為什麼喝酒的原因嗎?喝點酒讓我覺得好過一些。每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?」

  「當然是,可是也許你有別的特殊原因。你是在自我治療,很多有注意力缺失症的人會自己找藥物治療。酒精、大麻、古柯鹼都是常見的。這些藥物使你鎮定下來,但效果只是暫時的,長期下來,反而有害。」

  「我想我知道。我想這是為什麼我不讓自己吸毒。我覺得一旦嘗試,我就完了。」吉姆停頓了一下:「為什麼古柯鹼也是呢?我以為那是興奮劑。」

  「對大部分的人而言,古柯鹼是興奮劑。對注意力缺失症患者而言,古柯鹼令他專心。他們吸食古柯鹼時,並不知道自己在對症下藥。」

  「哇,真的?我真慶幸自己知道問題所在了,亡羊補牢,為時未晚。」

我問:「你的人際關係會受影響嗎?」

  「我以前沒往這上頭想,可是這一切確實影響了我所有的人際關係。我不肯聽話」

  我糾正他:「不是不肯,是做不到。」

  「好嘛,是無法聽話。別人都認為我是不肯聽話。我老是遲到,或者完全把約定的事給忘了。我老是沒弄清楚別人的意思,所以也就無法做出正確反應你知道我那一套。人家以為我很驕傲或不在乎。我的確容易生氣,這是真的,如果別人取笑我,我就叫他們滾到一邊去。這對交朋友一點幫助也沒有。不過我還是有朋友。最重要的是寶琳一直支持我。我不知道為什麼,我老是忘記事情,會失約,會沒來由的生氣或沮喪。我會和她說著說著就自己作起白日夢了。我答應她要做的事,轉身就忘了。不知道為什麼,她還沒把我給甩了。這可真不容易啊!我們總是在吵架,或是快要吵架了。我把工作搞砸了的時候,她會鼓勵我,可是我知道她心裡在想「這傢伙是什麼毛病?」我自己也這麼懷疑。沒有寶琳的話,我真是無法生存。她真是不可思議。對她而言,這段關係實在是充滿艱辛。我不是個好相處的人,我心知肚明。我知道我惹人生氣,連我自己都會生自己的氣。我多麼希望自己不要這麼討人厭,而我也不是故意要這麼討人厭的。我想寶琳心裡也相信我不是故意的,否則她怎麼會還跟我在一起?」

  「也許是這樣。可是,吉姆,你確實是個好人!別人忍受你討人厭的習慣,那是因為值得呀!」

  我們常常忽視了學習障礙和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社交生活。其實,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面。注意力缺失症不只會傷害患者的學習和工作,也會傷害患者的社交關係。交朋友需要專心,你得搞懂規矩才可能打入任何一個團體。社交時的各種訊息往往很細微,眼睛瞇一瞇,眉毛揚起來,口氣微微改變一點,頭傾斜一些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不會注意到這些訊號,因此覺得打不進圈子裡。尤其是童年時期互動頻仍,同時又強烈排除異己,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不專心和衝動確實會使他很難被人接受,很容易遭致誤解。

  吉姆笑說:「我有時候會想,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到這把年紀的。運氣還真好咧!」

  我說:「也許是你一路上不自覺的學會了許多生存技巧。注意力缺失症成為你人格的一部分,你的特色。」

  吉姆的治療花了一年時間。一週一次的心理治療和低劑量的藥物。我們沒有用傳統的心理治療方法,反而比較像是訓練和再教育,充滿資訊、指導和鼓勵。我幫著他重新了解自己,了解注意力缺失症對他的影響,幫著他組織他的生活,使注意力缺失症的破壞力減至最低。藥物則幫助他持續專心,照他的形容是「消除雜音」。

  我們在第八章裡會討論治療方法的細節,這裡先提供一個大綱當作參考。需要注意的是,藥物可以有所幫助,卻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。一般而言,綜合式的治療最有效。

注意力缺失症的治療大綱

  1.診斷:第一步是診斷確定。此時,患者往往覺得如釋重負,總算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了。治療於焉展開。

  2.教育:患者對注意力缺失症的了解越多,療程就越容易成功。了解越多,越知道自己生活如何受到影響,才知道應該如何改變現況。這也使患者知道如何對別人解釋自己的狀況。

  3.建立結構:結構指的是外在的有形限制。具體而實用的工具,例如清單、簡單的存檔系統、記事本、每日計畫,都可以減少混亂,提高效率,並且讓人覺得一切在掌控之中。

  4.訓練或心理治療:患者需要一個「教練」,在一旁吹著哨子打氣、指導、提醒,幫忙確定一切都上軌道。患者需要這種有結構的鼓舞,否則就不知如何是好。團體治療最能提供這種鼓舞。如果有憂鬱症、自我形象受損或其他內在的問題時,患者會需要傳統心理治療。

  5.藥物:藥物有好幾種。藥物好比是眼鏡,幫助我們看得更清楚。藥物能減少患者常有的內在衝突和焦慮感,修正腦內化學失衡狀態,使管理注意力、衝動和情緒的神經中樞得以正常運作。雖然藥物不能解決一切問題,但能提供極大的改善,而且很安全。

  吉姆的治療進行得很順利。治療結束時,他的生活已迥然不同。八個月內,他開了自己的電腦顧問公司,生意好極了。自己開公司,可以不用再擔心得罪老闆。當然,他還得應付顧客。他和寶琳的關係穩定愉快,他開始學會管理自己,充滿創造力的腦子終於開始好好表現了。

個案二:卡洛琳

  一天下午,卡洛琳來找我:「只是聊一聊。」她打長途電話來預約面談的時間,操著南方口音說:「甜心,我知道我是怎麼回事。我只要你坐在那裡點頭,聽我說話就好了。」

  卡洛琳走進我的辦公室,她身材嬌小,穿著淡橘色洋裝、白腰帶、寬邊帽,擦桃色口紅,一身的香水味。「你不介意吧?」她一面問,一面點起一根菸。吐出一口菸,她睜大了眼睛望著我:「我覺得我們像是老朋友一樣。我聽過你的演講,讀過你寫的文章。我們兩個都有注意力缺失症,也都是心理治療師。老天爺,我們幾乎是十分近似呢!除了我住在三千里外的加州。」

  「加州?我以為」

  「我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南方人,沒錯,我是在紐奧爾良長大的。但是我跟著第二任丈夫到了金山大橋,就再也沒回去了。」

  「你在電話上說只是要聊一聊?」

  「我當心理醫生已經有二十年了,過去十年主治注意力缺失症。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我的故事,我覺得也許可以從你開始,我喜歡你講話的方式。」

  我們同意約談幾次。她隨著丈夫到波士頓開會,會有幾天的時間。

  當她說出她的故事時,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韌性和聰明。「我是個孤兒,至少以前是。我媽媽懷我的時候,還是個少女。三十年代的路易斯安那州,一個身為天主教徒的少女是不可能去打胎的,所以我就被生下來了。我兩歲的時候被領養。養母和我彼此一點也不適合。她人很好,我很愛她,但她真是個淑女,有秩序得不得了,我可不是。媽媽怎麼試,都無法把我訓練成功。我的腿併不攏,我咬指甲,我的裙子會飛起來,我總是髒兮兮的,像隻豬似的。我最早的回憶是從桑梅遜聖經書院偷溜出去;那天無聊透頂了。我和吉米偷偷從後門溜出去,往河邊跑,後來吉米怕了自己又跑回去,但我沒有。我到處亂逛,逛到累得睡著了。天快黑的時候,他們在一個路邊陰溝裡找到我。媽媽氣壞了,好好把我教訓了一頓。她一定很後悔當初為什麼去了那家孤兒院。」

  「另外一個深刻的回憶是坐在水塔上面。不到六歲的時候,我一天到晚爬上塔頂。學會認字以後,我會用牙齒咬著書爬上去,整個下午坐在水塔上面讀書。你能相信嗎?即使是現在,每次看到水塔我都還會打個寒顫。水塔是那麼高!那時候,我會坐在邊緣上,把腳懸吊在外面,看著下面說:『喔伊』。」

  我問:「沒有人告訴你不可以上去嗎?」

  好像仍然想保持秘密似的,她小聲的說:「沒有人知道這件事。我是個難帶的孩子,至少媽媽是這麼說的。她很愛我,只是我老闖禍。我痛恨星期六,每到星期六我就莫名其妙的感到不自在。那時候還不懂是什麼原因,現在回想起來,我知道為什麼我會那樣了。到了星期六,我一週以來做的壞事全會被發現。媽媽是個老師,每天都很忙,沒功夫注意到我做的壞事。到了星期六,她會檢查我的衣服,然後發現一隻白手套不見了或弄髒了,或者洋裝上的腰帶扯斷了,甚至一大堆衣服不見了。我喜歡把自己的衣服送給孤兒院。我並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,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把衣服送給孤兒院,但我就是喜歡。媽媽快氣壞了。」

  我問:「你父親呢?」

  「爹地是個孩子王,他喜歡孩子,也很愛我。這真是件幸運的事,我真是個需要愛的孩子,尤其是在我上學之後及華倫的出生。媽媽一直無法懷孕,快到更年期了,卻忽然生下華倫這個小天使。我有多麼壞,他就有多麼好。你簡直可以在他的頭上擺個光環了。至於學校嘛,我最早的記憶就是被老師打,因為午睡的時候,我沒辦法在墊子上躺著不動。我總是無法好好坐著或躺著不動。」

  「我很晚才學會閱讀,可是一旦學會了,我就拚命讀書。《小婦人》(Little Women)、《秘密花園》(The Secret Garden)都是我愛讀的書。水塔上,餐桌下,只要可以自己獨處時,我就拿本書看。我的數學則是一塌糊塗。老師會叫一個學生發心算卡片,我總是把我的甜點留著賄賂同學,要他們把最簡單的卡片留給我。我最喜歡『零』的卡片,例如零加一等於多少。如果甜點是那種沒法子放在口袋裡的就慘了,像是布丁。我連水果派都能藏起來。」

  「不論發生了什麼,聽起來你都挺快樂的。」

  「我是很快樂,總是很快樂。我想這是我天生的個性,這真是最幸運的一件事了。即使事情總是不如意,我還是很快樂。我總找得到樂子。有一次,二年級的時候,我打了南西,被罰站在教室角落的桌子後面。那天早上有家長會,很多家長都會來學校參觀,若是他們看到我在罰站,我應該覺得很丟臉。結果你猜我做了什麼?桌子剛好到我的大腿那麼高,我就頂著桌子磨蹭,當眾自慰了起來。我讓自己的心智神遊天外,不去理會來來往往的人們。我很確定沒有人注意到我在做什麼,而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樣是自慰。」

  卡洛琳說:「我一直太多話。」我不覺得她的話太多,我喜歡聽她說她的故事,尤其是她柔和的南方口音。「最困難的部分是被別人嘲弄。我總是會有反應,我的情緒都寫在臉上。如果有人對我做鬼臉,我一定馬上也對他做鬼臉。如果有人說我的壞話,我一定馬上打他。我很容易哭,每次被人欺負,我的眼淚立刻會掉下來。你也知道,孩子們最愛逗弄這種人,所以我一天到晚被別人逗來逗去。爹地叫我不要理會他們,可是我就是做不到。三年級時,我在操場揍了兩個男孩子。那個年代女孩子是不會打架的,何況還是和男孩子打架。媽媽簡直氣壞了,可是爹地卻把我拉到一旁說他以我為榮。」

  「可憐的媽媽,常常被我氣個半死。六年級時,老師實在是受不了我的桌子紙頭、嚼過的口香糖、折彎的叉子、擺了幾天的甜點亂成一團。她用好幾個紙袋裝起這些東西,叫我拿回家給媽媽看。媽媽又是氣個半死。」

  「她盡力讓我成為一個淑女。我要染頭髮,媽媽不准,我就用口紅塗在頭髮上,弄得一團糟。我總是把襪子塞在胸部墊高,可是技巧不太好。有一次竟然在上高一科學課的時候,一隻襪子跑出來了。你可以想像大家的反應。」

  「也不知怎麼的,我度過了這一切。也許是閱讀課外書的緣故,我的成績不錯,上了大學。那時我覺得很意外,我的入學考試成績非常的好,別人也很意外。有人甚至覺得我一定是作弊了。但那次我非常想要考好,我當時大概是進入了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偶爾會有的高度專注狀態。媽媽總算有一次不氣了。我掙扎著度過了大學生涯,還進了研究所。我在研究所不是全職學生,因為我生了孩子。後來乾脆休學回家帶孩子,孩子大一些才回去唸完博士學位,變成現在坐在你面前的這個女人。」

  我問:「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注意力缺失症?」

  「從不。直到研究所畢業之後,我才自己診斷出來。你覺得呢?我像不像是?」

  我問:「是的,非常像。當你發現自己是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時,感覺如何?」

  「非常輕鬆,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。總算有個名字了,尤其是我老被別人取笑的情緒反應。我以前以為自己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。坐不住,爬水塔,打架,亂七八糟,在學校惹麻煩,這些事一下子都有名字了。我自己診斷出來的時候,就已經知道要怎麼處理自己的問題了。」

  我問:「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呢?」

  她說:「我只有經過自己的診斷,我想聽聽別人的意見。」

  我說:「聽起來很像是,我們可以做一些測試來確定一下。但你自己也可以做,而我覺得你其實知道自己確實有注意力缺失症。你確定來找我沒別的事嗎?」

  卡洛琳說著自己的故事時,一口氣也不停頓,現在停了下來。她把帽子拿掉,露出寬額頭、尖下巴,甩一甩淡咖啡色頭髮。她看起來身材高,氣質優雅,很有自信,但她說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她輕輕的說:「我要你告訴我,我做得很好。我知道這樣子很幼稚,可是你無法想像這一路走來有多麼辛苦。我想也許你比較能了解,因為你曾看過這麼多個案。」

  我說:「沒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樣。你一直沒有得到幫助,卻憑著自己的直覺和堅持,克服一切困難。卡洛琳,你做得太好了,簡直令人不敢相信。你應該感到驕傲。」

  她說:「謝謝,我需要從一個能了解的人口中聽到這句話。」

  卡洛琳的故事有其驚人之處,也有其典型之處。她的童年徵狀很典型:過動,追求刺激,在學校惹麻煩,情緒強烈,衝動。她也有許多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優點:活力充沛,堅持度高,韌性強,氣質迷人,創造力豐富,智力高。可惜當大家談到注意力缺失症時,很少會提起這些優點。驚人的是,她沒有得到別人的幫助,自己就把這些優點發展出來了。她沒有被別人的取笑擊垮,她沒有對自己失去信心。未經診療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所面對的最大危機,就是自我形象低落。不論這些人具有什麼才能,往往發揮不出來,因為他們早已失去自信,覺得茫然,放棄努力了。卡洛琳沒有放棄,終於成功。

個案三:瑪麗亞

  瑪麗亞讀了我在報紙上寫的一篇有關注意力缺失症的文章,便來找我:「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回事。」她坐在我辦公室的大沙發上,兩腿交叉。「我先生拿了你的文章給我看,我才開始想這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我說:「說說你自己吧。」和初診病人會面時,我總是不知道要從何處下手。標準程序是問他們的姓名、住址、困難是什麼,可是這麼制式化的談話,反而使病人無法表達他們真正想說的話。所以我通常會請他們隨意說說。當然,有時候這樣也會有問題,毫無頭緒的一番話可能使我無法做出有效而正確的判斷。

  瑪麗亞倒是一下子就進入主題:「我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,也許什麼問題也沒有。不管問題是什麼,我好像一直是這個樣子。我已經四十一歲了,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。我最主要的問題是我無法完成任何事。也許這就是我的生活步調。我已婚,有兩個小孩,分別是八歲和十一歲,而帶孩子很花時間。可是我唸這個博士學位好像永遠唸不完似的,我的論文總是寫不完。有時候我真想完全忘掉它。」

  我問:「你有沒有工作?」

  「有。我是說如果我想要工作的時候。我在圖書館工作,他們讓我可以隨時來來去去。除了我的論文之外,我真正在做的事,是在我們當地的健康中心成立一個運動俱樂部,專收四十歲以上的女性。我一直要寫一份宣傳小冊,一直還沒寫。那裡的管理委員會對我很有耐心,只要我把事情弄成了,他們會讓我自己經營這個運動俱樂部,只收我一點點租金。他們很希望我去,他們覺得對健康中心來說,會是一個好的宣傳。」

  「你的博士論文是?」

  「完全無關的主題英國文學。別問我這和運動有什麼關聯,我確信一定有關聯,只是我看不出來而已。我的論文是關於尤金.歐尼爾(Eugene Oeill)。我還在高中的時候,讀了歐尼爾的書,就愛上他了,一直到唸了研究所還是一樣。不過,也許沒有人告訴過你,要想討厭一個作者,最好的方法就是寫一篇關於他的論文。我現在真是受不了歐尼爾,想到他就要吐。很悲哀吧?我以前認為自己對歐尼爾有一些創見,現在我完全不在乎了。」

  我問:「你記得本來要寫的內容嗎?」

  她說:「拜託,別逼我提起那些東西關於自傳和藝術之類的。聽起來很沒創意,是不是?不過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了,至少我是這麼覺得,也許這只是個白日夢。」

  「你被別的事吸引過去了?」

  她笑了:「我一輩子都在被別的事吸引過去。我本來要和亞瑟結婚,結果新郎是吉姆。我們已經結婚十六年了。」

  「你沒有從他身邊被別人吸引開?」

  「沒有。他是我的錨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待在我身邊。其實,『錨』這個形容不正確,聽起來好像他把我拉住不放。他是我的安定劑,沒有他,我真不知道怎麼辦。」

  瑪麗亞的活力、開放和她的故事都是很典型的注意力缺失症徵狀。不論是她的生活或是她和我交談的時候,她都很容易分心。

  「再告訴我一些。」

  「說什麼呢?你還想要知道什麼?」

  「說說你的童年吧,尤其是在學校裡如何?」

  「在學校的日子有好有壞。我一直很愛看書,可是我看得非常慢。我就讀的學校算是不錯的,但不太有挑戰就是了。我的成績還好。他們總是說我的成績還可以更好,可是我更喜歡看窗外的情景或是別的孩子。作業無聊透了,我一點興趣也沒有。」

  「高中畢業了?」

  「嗯,不過差點畢不了業。然而我在大學唸得還滿好的,這是為什麼我會進研究所的原因,可是那大概是個錯誤的決定。我早該放棄了。我的問題是,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聰明還是愚笨。我有的時候表現很好,有時候又很糟。有人說我資優,有人說我太遲鈍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我說:「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有時候會像你一樣,學習狀況時好時壞。你小時候會過動嗎?或是有任何行為問題?」

  瑪麗亞說:「噢,沒有。我是個乖女孩,我總是想討好眾人。不過即使如此,我還是不肯好好上課。我爸爸以前總是說:『如果你真的要讓我高興,你就好好地上課吧。』不過我從來沒有吵鬧,我就是安安靜靜地躲到自己的想像世界裡。」

  「你容易覺得無聊嗎?」

  瑪麗亞說:「當然,不過也許是我的老師都很令人無聊。我在大學的時候就不覺得無聊。」

我問:「你現在的問題是什麼?」

  「一向都有的老問題,就是我飄忽不定的個性。這一分鐘我在這裡,下一分鐘我就在別處了。我無法完成任何事。我起個頭,然後又去做別的事了,於是我就忘記原來的事情。」

  我問:「你怎麼會愛上運動呢?」

  瑪麗亞身材很好,一點也不像四十一歲,看起來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。她黑頭髮,紅嘴唇,臉色紅潤,看起來可以當電影明星。她會愛上運動我並不覺得奇怪。運動可以幫助注意力缺失症患者鬆弛身心,有助於保持專注力。

  「就像一切其他的事,它很自然地發生了。我有個朋友邀我一起去上有氧舞蹈,起初我不肯,聽起來多無聊啊。後來她說服了我,結果我竟然一跳就愛上了。我不是那種熱愛運動的人,我只是喜歡跳有氧舞蹈的感覺。我也喜歡和那裡的人交往。我開始常常去那裡,上很多課,取得教練資格,然後想到這個『四十歲以上』的點子。我還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,可是大概也不會做成功。」

  我問:「到目前為止,你適應的如何?」

  「還好吧,我會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。我曾經看過心理醫生。那時我很想把論文寫完,卻覺得自己哪裡被塞住了,以為他可以幫我開開竅。結果一點用也沒有,我就不去了。現在又來找你了。」

  我說:「是的,輪到我了。是你先生叫你來找我的嗎?」

  「不是,這是我自己的主意。他只是把你的文章拿給我看。你認為如何?我還有希望嗎?」她開玩笑似的問。

  我說:「你在開玩笑。我猜,事實比你說的更痛苦。」

  瑪麗亞看著窗外說:「是的,這是一個很難形容的毛病。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對勁,我以為再也改不掉了。然而,擁有丈夫、兩個孩子及那麼多的事情,我不讓自己想太多。不過,如果可以好好完成一件事,那該有多好。」

  我說:「是的,這很令你感到挫折。閱讀呢?你的閱讀有沒有困難?」

  「如果『閱讀困難』的意思是我看不看得懂,那麼我就沒問題。但是我唸得很慢,一直很慢;如果我唸到一半分了心,就不知道何時才會再繼續唸了。」

  我說:「瑪麗亞,我想你可能有注意力缺失症。我們得做一些測試,還要再談一談你的歷史,不過到目前為止,你所形容的情況讓我覺得你有注意力缺失症。白日夢、閱讀上的困難、分心、飄忽不定的個性、不知道自己聰不聰明,都可能是因為注意力缺失症引起的。你適應得很好,你找到一些生存的方法,但是你還有很多想完成而沒有完成的心願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意思?我的生活還能改變嗎?」

  「這個問題很難事先回答,沒試過真的不會知道。不過,如果治療有效的話,那你的生活的確還能有所改變。」

  結果藥物對瑪麗亞沒有影響。藥物只對百分之八十五的成年患者有影響,其餘百分之十五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不受影響。有的人會有副作用,有的人不喜歡服藥後的感覺,有的人根本不肯服藥,也有的人像瑪麗亞一樣是沒有反應。

  但是我們稍早曾經提過了,治療注意力缺失症不是只靠藥物。教育、行為改變技術、心理治療都有幫助。瑪麗亞就是靠這些。

  在第一階段療程,我們的重點放在她對注意力缺失症的了解上。隨著瑪麗亞的了解增加,她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自我形象,例如無能的感覺、自己的種種缺點。

  當她發現許多問題和容易分心有關時,我們開始重新組織她的時間,以便幫她專心。她開始利用自己的優勢,例如做短期計畫、保持運動、寫出清單、安排時刻表。如果把一件大計畫分成許多小步驟,事情就可能完成。她需要許多回饋和鼓勵;她需要有一個人像我一樣,當她的教練,提醒她該做的事。

  這不是傳統心理治療,我稱之為「訓練」。心理治療師則是「教練」,負責教導和鼓勵;我不告訴瑪麗亞該做什麼,而是她自己決定要做什麼,然後我會一直提醒她。我們等於是有一個彼此同意的「作戰計畫」,我的角色是提醒她目標是什麼,防止她又被別的事情吸引走了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非常容易分心,需要有人不斷鼓勵打氣。

  如此一來,治療成為她生命中提供結構的力量,一次又一次把她拉回軌道上。這不是心理分析式的治療,不依賴病人深層心理的發展和互動,但是治療師仍需隨時準備接受和討論病人的希望、恐懼、幻想和夢。這種訓練會鼓勵病人發展出洞察力。要想克服注意力缺失症,洞察力是最有力的一個因素。

  心理分析不論是在治療上或在了解人性上,都有不可磨滅的價值。對於痛苦和有精神衝突的病人,心理分析仍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。但是我們不建議用心理分析來治療注意力缺失症患者,對於未診斷確定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施以心理分析,將會是極挫折而無效的經驗。一旦注意力缺失症被診斷確定,並且予以治療,那麼心理分析才會有所助益。當然,對於具有精神衝突的注意力缺失症患者而言,光靠注意力缺失症的診療而不做心理分析也是不行的。對於這種病患而言,只要他的注意力缺失症沒有被忽視,心理分析可以有很大的幫助。

  瑪麗亞開始重新看待自己,改變生活步調。經由教育、鼓勵、訓練和洞察,瑪麗亞的生活起了轉變。她寫完健康中心的宣傳說明書,開始了自己的生意,狀況很好。她決定不要寫她的論文了,反正她從來也不想寫完。很多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會像瑪麗亞一樣,維持一件永遠不完成的事,做為生活重心。這件事一直會帶來痛苦和焦慮,但是仍然提供了一個重心,讓他們的生活可以圍繞著這件事情打轉,不至於完全散掉。瑪麗亞用更有效的組織方法取代了每天的「我還沒寫論文,我必須寫論文」。當她在她真正想做的事情上開始嚐到了成功滋味,這件事便成為新的生活重心。更重要的是,她學會和自己合作,發揮優勢,接受自己的弱點。

個案四:佩妮

  白佩妮的五年級老師建議她做一次心理測驗,於是她的父母來找我。初診時,她的母親說:「我不知道該怎麼想。」她的手指揪在一起,眼睛盯著手指:「我真怕是我們做錯了什麼。」

  我說:「來看診並不表示你做錯了什麼。」我提醒自己,即使是今日,對某些人而言,為了孩子的問題去看心理醫師仍然是一件丟臉的事情。當然,這種情形比三十年前已經好許多了。

  「佩妮的問題是什麼?」

  她的父親說:「她的功課跟不上,只是這樣而已。她是個好孩子,從來不惹麻煩。」

  她的母親接著說:「她只是一天到晚作白日夢。從小就是愛作夢」

  她的父親打岔說:「告訴他那些故事。」

  白太太舉起一根手指頭,好像在對丈夫示意「別急」,然後繼續說:「她是老么。我們有四個男孩,各自相隔兩歲,又過了六年才生佩妮。我有較多的時間帶她。她比較像我,比兒子們安靜好帶。我愛這四個兒子。」她停了一下,望著窗外的樹,好像一時間迷失了。然後又回到現實:「可是佩妮和我一開始就較投緣。養了四個男孩,我都忘了女孩子會是什麼樣子了。佩妮生下來以後,好像我有了一個伴。不是我不喜歡你,喬,或是兒子們。我也不是說佩妮和我總是在一起,或是我太黏著她,愛她太多之類的。我沒有,真的沒有。只是在一屋子的男生裡,有個女孩子平衡一下真好。總之,喬提到的故事,指的是佩妮和我編的故事。我們把它叫做『遠方的故事』,講的是一群住在遠方的小孩。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佩妮三歲的時候,有一次我給她講故事,她的眼神好像飄到遠方了。我想跟著她,就說讓我們去一個遠遠的地方。就是這麼開始的。」

  我問:「她喜歡這些故事?」

  「噢,她愛死了。每次她不高興,我都可以講個故事讓她安靜下來。不過,她不是常常生氣。」

  我問:「她會不會自己編故事呢?」編故事是想像力和語言能力的表現,可以由此做一個大略的估計。

  她母親說:「她比較喜歡聽。我一個一個故事說下去,她就坐在那裡一面搖晃,一面微笑。如果我問她問題,就知道有的內容她根本沒聽進去。我告訴自己,這是因為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。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,只知道有這種感覺。」

  我說:「聽起來,你們很了解她。」

  「她是很愛聽沒錯,可是我現在覺得她可能完全沒聽懂。我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向專家求助?」白太太的聲音開始充滿懊悔,開始掉眼淚。

  白先生穿了一套深紫藍色的西裝,氣色不錯。他把手臂圍繞住妻子,當她在流淚時。他們坐在那裡,看起來又害怕又困窘。白先生說:「波麗的意思是,我們不知道有任何不對勁。佩妮是個安靜的孩子,如此而已。」

  我說:「我明白,試著別太自責。你們顯然很關心孩子,今天到這裡來真是難為你們了,讓我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得上忙。」

  白太太穿了紅毛衣、牛仔褲,頭髮用方巾綁著,活像剛和孩子們爬完山回來。她的穿著不像白先生那樣正式。她說:「知道自己女兒需要看心理醫生是一件很令人震驚的事。」白先生遞給她一條手帕,但她沒有用它,而是伸手把眼淚擦掉了。

  我開始問佩妮的個案病史。診療時,最重要的是個案病史,而不是複雜的各種測驗。聽起來,佩妮自小就有語言和注意力的問題。

  語言問題可以有各種型態和各種程度。孩子也許是聽不懂,也許是表達不出來。聽不懂的孩子在表達上也會有困難,因為要先聽懂了,才能知道要表達什麼。表達不出來的孩子在說或寫方面會有困難,也可能是在腦子裡的理解發生困難。

  雖然語言和學習障礙不是這本書的主題,但是我還是得提一提,因為許多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同時也具有語言和學習障礙,使得事情更糟糕。我們也會提到別的一些問題,例如聽力受損、視力不佳、口吃、癲癇、記憶力不足,都會引起和注意力缺失症相似的徵狀。

  我問起佩妮是否很晚才學會說話。雖然語言發展的年紀不足以判定孩子語言能力是否有問題,但是說話早晚確實是一個線索。當然,什麼年紀才算早,每個人的認知不同,必須先搞清楚對方說的早晚是什麼意思。有的父母看到孩子十個月大還不會講話就著急了,有的父母卻認為三歲才學會講話是完全正常的。

  白太太說:「是,她到了二十二個月大才說第一個字,三歲才會說短的句子。我們的小兒科醫生要我為她多唸些故事,所以我才會編那些故事給她聽。」

  我問:「她喜歡嗎?」

  「她愛死了。叫人好感動。即使聽不太懂,她會一直坐得好好的,要我說更多的故事。如果我停下來,她會拉我的手臂說:『我還要聽!』」

  我問:「她會玩文字遊戲嗎?」

  「你是指什麼?」

  「像是玩押韻,自創新字」

  白太太向前傾身,打斷我的話:「她不會押韻,但是她一天到晚自己創造新字。她想不出正確的字,就自己造個新字。比如說她想不起『機場』這個辭,就用『飛機的家』代替。或者是想不起『生日禮物』這個辭,就用『盒子』代替。」

  我說:「你記得真清楚。她這樣說的時候,你怎麼反應?」

  「我會糾正她。我不該這樣做嗎?」

  「不是,不是,沒有什麼不對。我只是想了解她的情緒反應。」

  「她會好好重說一遍。我不希望她覺得自己很笨。」

  我問:「你覺得她笨嗎?」

  白太太認真的說:「不,完全不是那麼回事。如果我覺得她笨,就不會一直糾正她了。可是我知道她很聰明,又想學著好好說話。我覺得她會找別的字代替不會的字,就表示她很聰明。」

  我說:「你說的對。看樣子她的問題可能是無法在腦子裡找出正確的字來。也許她找不到正確的記憶庫,也許她記不住字,或是由記憶庫傳到喉嚨的時候出了差錯。」

  白太太說:「聽起來好複雜。」

  我說:「是很複雜,不過這樣才好。以前我們想得太簡單了,只覺得一個人不是聰明就是笨。不論是天才還是白痴,都用單一智力來區分。聰明或笨,就這麼一回事。現在我們知道智力和學習是如此複雜。例如,學習問題的大師梅爾‧拉文(Mel Levine)提到七種記憶,其中任何一種出了紕漏都會影響學習。我說如何由記憶庫找出詞彙的意思即在此。我是在打比方。這樣說,聽得懂嗎?」

  白太太說:「聽得懂,而且好興奮。」

  我說:「學校呢?她在學校表現如何?」

  白先生有一點頹喪的說:「從一開始就跟不上。」

  白太太顯然對丈夫重視成績的態度不以為然,忍耐著不悅說:「親愛的,不是那麼糟糕啦。她比別的孩子愛看書,雖然不見得都看得懂,可是她總要我唸給她聽,而且她還是愛聽那些遠方的故事。」

  我問:「白日夢呢?」

  白太太遞給我一疊紙:「這是從一年級開始佩妮的所有的成績單。老師的評語總是『發呆』、『害羞』、『不專心,經常需要提醒』等。有一個老師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有憂鬱症,因為她總是那麼安靜。可是一直到了現在,楚斯戴爾小姐才」

  我打了個岔:「誰?」

  「楚斯戴爾小姐,她的五年級老師。她是頭一個說佩妮可能有學習障礙或注意力缺失症的人。老實說,我以前根本沒聽說過什麼注意力缺失症。我只知道有些男孩子會過動。可是楚斯戴爾小姐說有時候女孩子也會有注意缺失症,而且不一定過動。只是不能專心。」

  「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。女孩子也會有注意力缺失症,只是很多女孩子沒被診察出來。她們就像佩妮一樣,被認為是害羞或憂鬱。過動症是舊的名稱,注意力缺失症是比較新的名稱,強調注意力的問題。」跟白氏夫妻形容徵狀時,我特別強調注意力缺失症患者往往具有高度創造力、高度直覺敏感度:「這些孩子之中,許多人具有某些優秀的特質,但是我們還沒有一個名詞來形容這種優質。他們的想像力和同理心特別強,即使他們聽不懂全部的話,他們對別人的情緒和想法卻特別敏感。重要的是,早一點診斷出他們的問題在哪裡,免得他們被貼上一堆負面標籤。得到適當幫助後,他們真的能夠表現得很好。」

  我花一點時間看了佩妮的成績單。正如白太太說的,老師寫的都是關於分心健忘、作白日夢或有始無終之類的評語。這使我想到普希拉‧威爾(Priscilla Vail)提到這些孩子時所用的形容詞:謎一般的孩子。

  白太太問:「你要不要見一見佩妮?」

  我說:「當然要,可是讓我去找她好了。在診療室裡單獨面對醫生時,孩子都會比較專心。井然有序的結構和新奇的事物都會減低注意力缺失症的徵狀,即使是害怕的心情也會使她更能專心。這是為什麼小兒科醫師在做健康檢查的時候,看不出來孩子有沒有注意力缺失症;徵狀在診療室裡就是不會顯露出來。在教室裡比較能看得到真實狀況。所以,我能去學校看她嗎?」

  他們同意了,並且幫我和老師安排好。通常學校會很願意接受這樣的探訪,他們很合作,並且幫助很大。

  我安靜地溜進教室,坐在一角的書架旁,孩子們正在上數學課。帶我進去的教師指出佩妮是哪一個。我儘量不直直的盯著她看,我悄悄的觀察。她是個可愛的褐髮女孩,綁個馬尾,穿著黃裙子和布鞋。我猜她的座位正是她最喜歡的位置:教室最後一排,窗戶旁邊。

  我想談一談學校、窗戶和注意力缺失症之間的關係。有些人覺得教室裡的窗戶簡直就是魔鬼的傑作,專門用來引誘學生的。好學生不看窗戶,壞學生則一天到晚看著窗外的藍天,作著白日夢。

  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確實愛看窗外,他們無法專心,他們容易分心。但是他們不是對這個世界沒有感應,他們經常能看到新事物,或用新的角度看待舊事物。他們不是沒感應,而是有不同的、新鮮的感應。他們往往可以成為發明家、提案者、發起人。他們不會是那種規規矩矩的人。我們應該有足夠的智慧,不強迫他們去做他們做不到的事,不要求他們像別人一樣。看窗外又怎麼樣?有那麼糟糕嗎?這就足以代表教育失敗嗎?我懷疑那些乖乖上課、從不看窗外的孩子能有多少創意。

  佩妮正在看著窗外。她坐在那兒,右手撐著臉頰,左手的手指無聲的敲著桌子。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只看到藍天和一些樹枝。沒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麼。

  偶爾,當她聽到一些聲音時,會看一看黑板上愈來愈多的數字。今天大家正在學分數。佩妮有時候會皺皺眉頭,好像看到了什麼。她看起來並不在意,只是完全無法了解別人在做什麼。她會把頭髮拂到耳後,轉頭繼續看窗外。她不出聲,她不引起注意,不惹任何麻煩。我很了解為什麼她的問題以前一直沒有被注意到。

  下課休息時間,我向佩妮介紹自己。她的父母已經告訴她說我會去看她。「哈囉,哈洛威爾醫師。媽媽說你是個好人。」她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。

  我說:「你媽媽也是個好人。媽媽還跟你說了什麼嗎?」

  她說:「好像沒有。」她的表情卻好像在說:「應該是說了些什麼,我應該記得的,可是我忘了。」

  我說:「沒關係。你想到操場玩嗎?」

  佩妮說:「媽媽說你可能要和我談談。」

  「一下下就好了。你爸媽來找我,問我能不能幫幫你。你喜歡上學嗎?」

  佩妮熱情的回答:「喜歡。」

  我問:「你喜歡哪些部分呢?」

  「我喜歡老師和同學,我喜歡走路來上學,我喜歡坐在那裡聽」

  我問:「你聽些什麼?」

  「噢,任何東西。大部分是我自己在想的事情,我喜歡在腦子裡編故事。媽媽和我就是這樣」

  我說:「她告訴我了,聽起來很好玩。今天早上在數學課裡,你是不是就在編故事?」

  她說:「對,我想像一群長得像6的老頭子和一群長得像9的老太太去跳舞,他們跳舞的時候就變成8了。」

  我說:「太棒了。你覺得這些8會變回6和9嗎?」

  她扯著馬尾上的橡皮筋說:「也許會,我本來要讓他們躺下來變成望遠鏡,這樣就可以看得很遠。」

  我說:「一直看到遠方。」

  她的臉紅地答道:「對。」

  我問:「那你在學校裡不喜歡什麼呢?」

  佩妮低頭看自己的布鞋:「我功課跟不上,作業也不會寫。」

  我說:「也許我們可以找到一些方法幫你。我猜快要上課了,也許我們應該找個沒上課的時間再見見面。」

  佩妮說:「好,可是你得問我媽媽,是她在幫我安排時間。」

  我說:「當然。很高興認識你,佩妮。以後見囉。」

  佩妮的老師,楚斯戴爾小姐,剛剛完成教師實習訓練,對注意力缺失症和學習障礙知之甚詳。她跟我說:「真高興你能來。我剛剛沒在課堂上叫佩妮,是想讓你有機會觀察她平常的表現。她其實很聰明的,你知道。」

  我說:「嗯,而且似乎很快樂。」我想我聽出楚斯戴爾小姐的口音中似乎帶有一點南方腔調。我自己的注意力缺失症特質立刻發酵,也不管時機合適不合適,便衝動的問:「你是南方人嗎?」

  楚斯戴爾小姐並不在意我忽然換了話題:「是的,我在南卡州的查理斯敦長大,後來跟著父母搬到緬因州。」

  「變化還真大。」

  「沒錯。那你呢?」

  我說:「我小時候在查理斯敦住過幾年。」頓了一下,我問:「你認識佩妮多久了?」

  「這學期開學以來,也才六個星期而已,還不夠了解她,但是很喜歡她。她好像一個小藝術家,坐在後面作白日夢。」

  我問:「你認為她沮喪嗎?」

  楚斯戴爾小姐笑了:「才不呢。一跟她講話,她就亮起來了。大家都喜歡她,即使是她發呆,別人也不會笑她。好像大家都接受了她就是這個樣子。」

  我問:「你擔心什麼呢?」

  她毫不考慮地說:「她跟不上學校進度。我怕她會越來越落後,以後問題會太大。她在我班上有很多東西聽不懂,她會試著補起來,可是我知道她可以學得更多。」

  我們一直談到上課鈴響,我謝謝她的幫忙,道別時答應再聯絡。

  我的心裡浮起一長串可能的原因。我又見了佩妮一次,也和她的父母再會了一次面,給佩妮做了一些神經心理測驗。結果發現她有非過動型的注意力缺失症,以及語言上的接收和表達障礙。

  注意力缺失症和近視一樣會影響學習:孩子因為看不清楚而無法發揮潛力。第一步就是配眼鏡,即治療注意力缺失症,然後才能知道剩下的學習困難有多嚴重。

  佩妮的父母本來以為只是她的個性使然,是無法改變的。現在光是找出了原因,貼上醫學標籤,就幫了他們很多忙。一旦大家都能接受,我們就開始用藥。雖然藥物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,在佩妮的例子裡,藥物的療效驚人。

  治療注意力缺失症的藥有好幾種,都可以幫助患者專心。它們就像無形的眼鏡,幫助腦子看得更清楚,把不重要的雜音消除掉。

  我選了諾波明(Norpramin)給佩妮服用。這是一種三環抗憂鬱劑,不僅被用來治憂鬱症,也被用來治注意力缺失症。此外,最常用的是一些興奮劑,例如利他能(Ritalin)和迪西卷(Dexedrine),只要謹慎使用,兩者均很安全有效。我選諾波明是因為佩妮一天只需要服用一次,不像興奮劑一天得服用兩三次。

  佩妮開始服藥幾天後,她的父母和老師都打電話來表示驚異。她在班上可以專心了,能夠持續自己正在做的事,積極的參與學習。最重要的是,她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上學過;她喜歡學習。對佩妮而言,這種藥物唯一的副作用是像普通感冒藥一樣,會引起輕微的口乾(三環化物〔tricyclics〕會阻撓神經傳導,因而影響口水的分泌)。這是可以忍受的,而且可以含一顆糖改善口乾。她想作白日夢的時候,還是可以神遊。藥物並沒有剝奪她任何原有的能力。

  雖然我們才剛開始治療佩妮,但是這是最令人感動的一刻。正如佩妮媽媽說的:「這好像是把佩妮眼前的面紗拿掉了。她看得到我們,我們也看得到她。她還是愛作夢,可是現在她是想作夢才作夢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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