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l 5, 2008

麦苗儿青菜花黄——川西大跃进纪实?发信站: 日月光华站 (Sun Jul 9 08:55:40 2000), WWW-POST@172.161.193.143

◇               戏剧人生

  最后,让我们看看本书所涉及的一些人物大跃进以后的命运,也许它是这段
历史的最好注脚。

  李井泉:

  李井泉文革前稳坐政治局委员、西南局第一书记交椅。但是他已经不谈马克
思主义者的雄心大志了,他对中央打埋伏,年年向中央少报二三十亿斤粮食,说
是过去吃了亏。他不顾中央三令五申,不管到哪里都带私人护士;他打麻将,玩
桥牌可以搞到深夜;他跳舞,看旧戏,特别爱看香港片子。

  文革一开始,“打倒李井泉,解放大西南”的口号响彻全川。没有哪一派保
他,连最“铁杆”的保守组织都不公开提保卫李井泉。

  一提起李井泉搞浮夸风、共产风,“对抗毛主席指示”,是四川饿死人的
“罪魁祸首”,人人喊打。

 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三日,李井泉在人民南路广场群众大会作检讨,会开到
一半,造反派冲击会场要抓李井泉揪斗,李在公安人员的保卫下脱逃。

  他东躲西藏,先是到重庆,呆不下去又跑到贵阳找贾启允,然后到云南找阎
红彦。偌大一个西南,竟无立锥之地。年底,被送至北京西郊一个王公的小行宫
什坊院“监护”,彭德怀、贺龙、彭真等一批被打倒的高层领导也在这所“特监”
里。

  一九六七年五月七日,中央作出四川问题决定,称李是“西南地区最大的走
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,把西南搞成了“反党、反社会主义、反毛泽东思想的
独立王国”。林彪说:“经过几十年的观察,李井泉最阴险,一句真心话也没有
向党讲过。”

  来自中央的指责不提最令川民愤恨的大跃进问题。李井泉失去信任的原因,
是与邓小平、贺龙、彭真、罗瑞卿等人过从甚密。贺龙与李井泉的关系更是源远
流长。一九六六年二月,罗瑞卿已倒,彭真还在金牛坝当着李井泉等人说:“主
席的错误,用车皮拉也拉不完。”〖注1〗

  他在北京读大学的一个儿子,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死,妻子肖里不堪凌辱自杀,
可谓家破人亡。

  一九七三年,李井泉在“十大”当选中央委员。打倒四人帮后,老态龙钟的
李井泉试图回四川工作,声称“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”,他真的想做点安慰良
心的事,他还有那么多老部下在四川呢。他们中有许多人是因为他说过“在四川
的干部,死也要死在四川!”而被迫留下来的。

  他曾回四川联络旧部,但是历史已不可能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,大跃进期间
他在四川的错误不可饶恕,他伤害的人太多,名声太臭。经历了文革浩劫之后,
也未见有多大开化。过去他视四川地下党为异已,现在还公开说“四川地下党不
可靠,国民党来了他们会打旗子去欢迎”,引起一片哗然。传说邓小平对李此举
很不高兴,批评他“不要干扰赵紫阳同志的工作。”

  李井泉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,中顾委常委,一九八九年去世,终年
七十九岁。

  李大章:

  一九六五年,身兼数职的李井泉终于放弃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职务时,没有把
这个位置顺理成章地交给李大章,而是交给了廖志高。

  文革初期,李大章不跑,诚心诚意挨批斗、写检讨,是省委主要领导干部中
挨斗次数最多的,造反派呼“打倒李大章!”他也呼打倒李大章,群众呼“打倒
李井泉”,他虽然反剪双手,弯腰九十度,声音倒不小:“打倒李井泉!”

  后者是发自内心的。他在四川干部中口碑甚好,他和李井泉的矛盾广为人知,
就有造反派出面保他。

 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九日,四川拉开“二月镇反”序幕,李大章以“反革命
组织黑后台”被公安机关抓捕,关押五十多天。出狱后,不断写揭发李井泉的材
料。

  同年七月,谢富治传达:“毛主席讲过多次,李大章是可以用的。”李大章
解放,任省革委副主任。

  江青在文革中多次说,李大章是她的入党介绍人,李大章从不在公开场合认
证。但他私下对家人说,他这一生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介绍江青入党。

  一九七六年五月三日,任中央统战部部长不到一年的李大章在北京逝世,终
年七十六岁。一九八八年二月三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文章,称他为“一个忠诚
的革命老战士”。

  贾启允:

  一九六五年任贵州省委第一书记。一九六七年一月,贵州省军区副政委李再
含率造反派夺权,成立省革命委员会,成为继上海之后全国第一个“夺权”的省。
《人民日报》为此发表“西南春雷”的社论。

  据贾启允自己统计,一九六七年到一九六九年两年间,被批斗七百多次,九
十度弯腰一千五百余小时,平均一天斗一次,弯腰两小时。这个纪录在省委第一
书记中绝无仅有。

  一九七五年,邓小平不理睬中央组织部正在对贾启允进行审查,提议贾启允
任云南省委第一书记。这是件苦差,云南文革以来已经死了三个省委第一书记,
第一个阎红彦自杀,第二个谭甫仁被枪杀,第三个周兴按贾启允的说法是“指挥
打派仗累死”。贾启允也没落得好下场。

  贾启允上任前,邓小平召集李井泉、廖志高、贾启允谈过一次话。问题就出
在这次谈话上。

  一九七六年批邓时,邓小平的一条主要“罪状”,就是他在这次谈话中对贾
启允说:“你到云南工作,人家骂你搞复辟了,你的工作就搞好了。”此话是怎
么传出来呢?贾启允一再申辩说,邓小平根本没有讲过此话,他也从未说邓小平
讲过此话。

  但是有人一口咬定是贾启允当时“揭发”的,事情就麻烦了。

  一九七七年一月,贾启允免职。一九七九年贬到河北石家庄地区任副专员,
一九八三年任河北省政协副主席,一九八六年离休。中央至今未对他的这件悬案
作结论。他在回忆录中表示问心无愧:“我的心情始终是愉快的,工作是积极
的。”

  明朗:

  文革初期,李大章把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上、四川有人写匿名信控告
李井泉一事捅了出来。急于搜集打李材料的造反派到中央办公厅查到原信。造反
派的侦破能力超过了李井泉的侦察班子,他们找到关押在四川大学的明朗。明朗
承认是自己所为。这封信被四处传抄,成为李井泉反毛主席的铁证。

  同时他将守口如瓶长达十年的“投票事件”解密,给李井泉再添一条罪状。

  造反派视他为反李井泉的英雄,他恢复了工作,在赵紫阳任省委书记期间,
升任省委宣传部长。

  打倒四人帮以后,李井泉回到四川,现在,他已经知道念念不忘的两件事是
谁干的,因受他牵连的老部下也纷纷官复原职,明朗便成了“四川小四人帮”成
员,受到批判。

  停职以后,赵紫阳安排他到中央党校学习,学习期间已安排调入中央党史写
作班子,结业后却突然被通知到武汉钢铁学校任职。原因是李井泉副委员长打了
招呼:这个人不好,不能重用。

  一气之下,他就回了成都。不久,中央组织部又来电报,通知他到华东工程
学院工作。他答复,我有话要向组织讲。

  在北京,他的老上级、中央组织部长宋任穷,副部长陈野萍和他面谈。他讲
了与李井泉结怨的前前后后。宋任穷说,李井泉打击报复干部的事我们了解,但
这次是组织安排,与他无关。那所学校文革中搞得一踏湖涂,我们是让你去收拾
烂摊子。

  他在那里做了五年的党委书记兼院长,在选拔干部、评职称、调工资时多次
采用“民意投票”的办法。一九八三年离休回到成都。

  晚年的明朗出版了一本诗集和一本文集。当年的省委农工部副部长,被李井
泉斥为“坏透顶了”的夏戎就住在他的楼上。

  “你不投票,李井泉栽到我头上!”

  明朗笑弯了腰。

  宋文彬:

  一九六三年,宋文彬升任西南局农业办公室主任,文革打倒。一九七五年后
先后任绵阳地委书记、省农业厅厅长、省委副秘书长、省顾委常委兼秘书长,一
九九五年离休。

  曾笳:

  在四川有一条规律,凡是文革前(包括文革初期)挨过整的干部,大部分在
文革中都倾向造反派。

  因为反对过李井泉并受到迫害,曾笳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推选进夺权领导班子。
造反派打仗,他就成了派性斗争的牺牲品。另一派抓住他一个早已作过结论的
“历史问题”,罗织罪名,把他软禁了几年。

  打倒四人帮,清算造反派,又有他的份。

  除了打倒李井泉的时候高兴过一阵子,一直不得昌盛。离休时,仍是副专员
待遇。

  经过和癌症几年抗争之后,曾笳于一九九九年二月一日逝世。前温江地区在
世的老干部和各界友人一千多人参加了追悼会。一首名为《哀悼老领导曾笳同志》
的诗分外引人注目。诗曰:

  曾老伊如苍劲松,高风不与世俗同。
  为反浮夸呈忠谏,被诬是向党进攻。
  耿耿丹心为国是,面临风险仍从容。
  下放农村第一线,为民依然勇顶风。
  农村产量如实报,公共食堂不推崇。
  所行深得民称颂,当时潮流不能容。
  累遭批斗“肃流毒”,傲雪托霜自凌空。
  身居劣境心自若,平生豪气贯长虹。
  景仰高风吊长者,悼词有限意无穷。

  申培林:

  冷板凳坐到文革前。文革中得到造反派支持,任专区革委会生产指挥组组长,
另一派夺权,又把他撤了。打倒四人帮,又因“支持造反”关押审查。一九八二
年始作结论。

  从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撤职,直至离休未恢复过职务。

  景廷瑞:

  一九六二年党内民主最活跃的时期发表“过激言论”的干部,四清运动中遭
到李井泉的反攻倒算。景廷瑞对妻子田征说:“李井泉这条老狗,人民迟早要跟
他算账!”

  文革中斗当权派,身为地委宣传部长的景廷瑞自觉接受批斗。见有的领导干
部想不通或东躲西藏,他就骂:“有什么想不通?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对不住
人民的事?饿死那么多人,群众斗你一下有什么!”

  由于“态度端正、历史清白”,他很快被解放并参加地革委工作。文革后重
任地委宣传部长。一九八三年温江专区并入成都市后退居二线,任市委宣传部顾
问,一九八五年离休。

  “不能为党和人民工作”让他痛苦万分。他开始写小说,“要让那些为革命
牺牲的同志流芳千古”。一部以他亲身经历为素材的《血沃汾滨》长达一百一十
万字,前后大改了四次。出版社嫌太长,缺乏“市场价值”。他又写第二部《粮
食》,讲温江专区文革前围绕粮食问题展开的历史变迁,四十万字。

  他活得很沉重,活得很累。一九九一年,人们听说那位离休后很少见到的
“景老头”去世了。有人叹息,这样的共产党员恐怕永远不会再有。

  喻权域:

  喻权域被打成右派后,在西昌的金沙江边当了六年农民,然后回新华社四川
分社当了十五年勤杂工。

  旧帽遮颜,埋头读书,读了大约两千本,系统钻研马列主义。“当右派前,
我是个随大流的马克思主义拥护者,渡完二十一年右派生涯,我成了马克思主义
的忠实信徒。”

  一九七八年平反恢复记者工作,一工作就钻到国家的风口浪尖上。中央内部
正在争论农业的出路,一些人主张继续走大寨道路,一些人认为实践证明此路不
通。喻权域抓住这个题目,和分社另一记者到宜宾县喜捷公社下食堂大队搞出四
篇调查报告,说明农业的出路在于反左,获赵紫阳和新华总社首肯,于中央两种
意见激烈交锋的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播发,《人民日报》和各大报刊均以头
版头条刊载,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纠左助威,一炮走红。

  一九七九年奉命创办《半月谈》杂志,在新华社工字楼顶层一间旧办公室里
摆下桌子,和同事约定,发行量不超过一百五十万份决不罢休。三年后,发行量
超过三百二十万份。喻先后任副主编、主编。

  一九八二年后先后任新华社国内部副主任,《经济参考》报总编,《人民日
报》总编室主任,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秘书长,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所长。

  抚今追昔,他对自己的老本行有一段肺腑之言:

  建国以来,党和人民受“刮风”之害可谓大矣,决策失误,新闻界自觉或被
迫地推波助澜,破坏极大。因为中国地广人多,经济文化发展很不平衡,干部和
群众文化水平较低,上面说十句话,到村里只剩一句话;上面刮六级风,传到下
面会成十二级台风。中国读者是把党报当教科书的,报纸上几句过头话,下面会
一哄而起,搞乱了只好一刀切下来,这就叫折腾。

  张慎:

  一九五七年打成内定右派,取消预备党员资格,反右倾运动中又因给中央写
匿名信罪加一等,多数时间在乡下劳改,次次运动在劫难逃,凭信念活着。

  一九八三年地市合并,由原专区农业局调西南财经大学任教,一九九五年始
恢复党籍,有多篇调查报告及学术论文问世。

  几十年在黑暗中生活,惊、忧、恐、吓,使他的精神始终在新的生活和被迫
害的恐怖阴影中徘徊。他可以写出条理清晰的漂亮文章,同时每年要给校方打一
个《狂人日记》式的报告,控诉遭受的种种“迫害”。

  他怀疑妻子“在枕头里放针”,以置他于死地,长期与妻子分居。一九九八
年年初出于对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的无形力量的巨大恐惧,他只身回到温江,躲
进一间出租房。三月邻居发现他几天不见出门,找人撬开房门,发现他倒在地上,
已死去几天了。

  王万澄:

  王万澄一九六二年“精简压缩”回乡当农民。对作了杀头准备的他来说,已
属万幸。

  他不知道匿名信发出后发生的一切,更不知道那封信还躺在专区公安处的档
案柜里。随着时光的消逝,他相信它早已石沉大海。他有了四个女儿。

  但是公安机关内部有人知道这件事。一九六九年,有人要夺权,就把这封字
迹已经褪色的信从档案里翻出来了。

  那正是造神运动登峰造极的岁月。地革委人保组和公检法军管会如临大敌,
以这封信发出的时间一九六O年十一月命名为“六O一一反革命案件”,印发案
情简介,散发全专区四处张贴:

  一九六O年十一月中旬,反动透顶的反革命分子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
投寄了一封内容极端反动的反革命匿名信。由于旧公检法长期以来执行的是
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……使这个凶恶的阶级敌人长期以来逍遥法外……

  抓暗藏反革命的“人民战争”打响,包围圈逐步缩小到地专机关,人人提线
索、亮思想、对笔迹、风声鹤唳,惊恐万状。

  事隔九年之后,王万澄捉拿归案。

  一九七O年五月十二日,判处王万澄死刑、“立即执行”的报告送到省上,
又是省上救了王万澄一命,改判“缓期两年执行”。

  一九七九年春,王万澄无罪释放,摘右派帽子,恢复党籍,恢复公职。

  出狱三个月后,四十八岁的王万澄患癌症去世。

  叶成章:

  因揭露红光公社虚报征购在反右倾中受批判后,下放红光公社劳动。深知实
情的地委半年后将他调专区粮食局工作。

  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中,写材料揭发刘致台等人弄虚作假、嫁祸于粮食部门
的详细经过。一九六五年任郫县县委常委。一九八二年任专区卫生局副局长,一
九八三年地市合并后任成都市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,一九九五年退休。

  退休后在老家郫县三水乡建一小院,看书、种地,有时和乡亲们在小茶店里
喝茶、打麻将。

  刘致台:

  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,郫县被划为“敌占区”。一九六二年撤销地委书记、
重任县委第一书记的刘致台撤职下放劳动,此后没有恢复过职务。离休时落实政
策,恢复副地专级待遇。

  离休后同曾笳同住一个单元楼,有时一起参加老同志聚会,谈天气,谈身体,
绝对不提大跃进。

  他心情抑郁,身体病弱,但是乐于助人,哪个干部要落实政策,哪家的孩子
要安排工作,他骑着自行车到处跑。

  有人说,他是个好人,就是少了根脊梁骨。一九九八年四月,刘致台去世。

  郑功瑶:

  一九六一年整风整社后撤职“阴消”。后调到丈夫潘兆清所在的华阳县工作。
四清、文革曾被揪回原红光公社批斗。先后随丈夫到广汉、温江地委工作,一九
八三年任成都市档案馆副馆长,现离休。

  本文大量材料来自于市档案馆。

  潘兆清:

  一九六O年升调华阳县委副书记,侥幸躲过大跃进后纠左一关。四清受郫县
问题牵连,调广汉任副县长。

  非凡的应变能力使他的仕途在文革中出现转机,直至任地委农工部部长。曾
作为援藏干部,调昌都地区任副书记两年,四分之三的时间因“身体不适应”在
温江养病,“援藏”期满,任温江专区副专员、地委常委。

  一九八三年任成都市副市长,后任市人大常委副主任。

〖注1〗李大章:《触目惊心的事实》一九六七年七月三十一日。

No comments: